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自20世纪60年代问世以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意见纷纭处颇不少。就批评的意见来说,大约涉及三个方面:其一,认为徐复观将庄子的道“解释为艺术精神“,是误读“了庄子;[1]其二,认为徐复观在论述中国艺术精神“的重要下,过于重视道家及庄子的美学思想,相对轻视了儒家孔子。孟子。荀子论文网的美学思想;[2]其三,认为徐复观将庄子美学思想与西方现代美学思想比较。打通,误读“了一些西方哲学家美学家。以上意见,殆有照隅之勤,而无博观之功,于徐氏整全思想实少发明。
徐氏运用艺术精神“一词,很有特点,既立足现代学科门类观念,又能够兼容传统学术的内涵,中国艺术精神“应该能够涵容中国文学精神“。中国音乐精神“等;精神“出自庄子:水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庄子•)徐复观解释:心的作用。状态,庄子称之为精神。“[3]精。神合在一起,既是感性的,从心的作用义而言;同时又是超感性的,又可从心的本体义而言。他所说的艺术精神,既有艺术心理活动层次的意义,又有艺术境界抽象层次的意义。
一。艺术精神__人性论上的展开
中国艺术精神之作,孕于徐氏学术地位奠基之作__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两部书分别对庄子的论述是贯通而又有分别的,如何认定庄子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关系到中国文化的基本格局,恰恰在这里,可以发现一些问题。
徐复观著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心事很重,他是当作一部像样的中国哲学思想史“来下笔的,他要回答当时文化上的迫切问题:有如中西文化异同;中国文化对现时中国乃至对现时世界,究竟有何意义;在世界文化中,究应居于何种地位等问题。“[4]在像样的“背后,他批评了两个人,一个是胡适,另一个是冯友兰。胡适认为中国春秋时期老子。孔子时代,方能称起有了哲学“,而道家集古代思想的大成“;[5]冯友兰说孔子实占开山之地位“。徐复观认为他们皆违背了历史,截断了历史。他的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从周初写起,从周初人文精神的跃动中抽出一串范畴,即命(道)。性(德)。心。情。才(材)等,有了它们,中国人性论史便有了具体的内容。晚周诸子百家,皆是周初人文精神的发展,道。墨诸家,多是从反面进行批判矫正,只有儒家,是从正面立论继承发展。徐复观以这些范畴为抓手,抽出了中国人性论_也是中国哲学思想史的基本线索,在历史的线索背后,隐然埋藏着一个理论走向,即以儒家为骨干的中国文化立场,同时加上现代的世界的文化背景。先秦虽号称百家争鸣,实以儒。道。墨三家为主,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也正是只写了如此三家。先写儒家,占了八章,后写道家,占了三章,中间夹了墨子一章,再加头(治学方法一章)。尾(结论一章)各一章,如此构成全书的十四章。撇开由各家份量的不平衡而造成可能的轻重效果不讲,就从阐述庄子的一章老子思想的发展与落实__庄子的心“来说,将之与中国艺术精神的文字相比较,不难发现徐复观对庄子在中国文化中定位的真意。
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中对庄子的论述,注重向儒家现实精神。生命精神的贯通。他以庄子•天下篇中记述庄周为定石,认为与庄子其他篇目相比,这是一篇庄语“,说的都是负责的话,其中的不得已“,其中的悲愿“,皆指向现实人生,近于儒家的义理方向。徐氏强调庄子是老子思想的发展与落实,这有两个因素,是一相对老子思想的变异,一是将老子的道“向下落,落向现实人生。他重新疏释了庄子的三组重要名词,道。天。德;情。性。命;形。心。精神,最终认定庄子以精神自由的祈向为指归。他说:庄子对当时的变乱,有最深切的领受;所以他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词’的里面,实含有无限的悲情,流露出一往苍凉的气息,才有‘不得已’三字提出。他在现实无可奈何之中,特别从自己的性,自己的心那里,透出以虚静为体的精神世界,⋯⋯他所构建的,和儒家是一样的‘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中庸)的自由平等的世界。他在掊击仁义之上,实显现其仁心于另一形态之中,以与孔孟的真精神相接,这才使其有‘充实而不可以已’(天下篇)的感觉,这是我们古代以仁心为基底的伟大自由主义者的另一思想形态。“[6]如此的疏解,徐氏心中并不安稳,其中的原因,据他概括的说法,是他依然觉得庄子可能还有重要内容,而没有被他发掘出来;在分析中,他发现了内在的紧张因素。一方面,老。庄对现实人生皆有深重的念愿,是应该有所成“的;另一方面,老。庄反对现存人生的价值,特别是庄子,是反对有所成“的。如果将这种反对有所成的精神世界_也视为一种成就,这即是虚静的人生“。徐复观说,站在一般的立场上看,虚静依然是消极性的,多少有挂空的意味,有虚无的倾向。虚无抑或是自由?道与儒,庄子与孔子,这其中在人性论的意义上的紧张,道家对儒家在人性论意义上的疏离甚至虚空“的取代,影响到对中国文化在始初阶段的基本格局的认识,对于他的解释及其效果,这是徐复观内心感到忐忑不安“的深层原因。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艺术精神可称为对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的重要调整和补充。从二者连贯性来说,二者都是要回答关于中国文化“的相关问题,都是在人性论的线索上展开的,正如徐复观自己所强调的,它们正是人性王国中的兄弟之邦“,[7]另一方面,在论述中国文化的两大支_儒家与道家的时候,在论述他们的意义和地位的时候,有了新的角度和定位。这个新的角度和定位是,人类文化有三大支柱:道德。艺术。科学,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着力论述的以道德为中心的人性论,在此有了三个面向,包含重心的潜移暗转。从艺术的角度来看中国文化,来看儒道。徐复观论断,儒家的精神世界,孔门所成就的善美合一,在人生价值的究竟义上,能够涵容艺术。但在日常生活一念一行上,当下成就的是道德,并不是艺术。而道家,特别是庄子之所谓道“,落实于人生之上,乃是近代意义上的艺术精神,虚静之心,乃是艺术精神的主体。这样无形中,在人类文化三大支柱__道德。艺术。科学中,将儒家于人生的成就归之于道德,将道家归之于艺术。如此的论断,从论述儒道在中国文化的作用和地位来说,尤其是对庄子来说,不能说纯粹是一种推扬。如果认为徐氏在特定意义上推扬了庄子则可,由此认为在中国文化的大格局上贬抑了儒家及孔子则不可。
二。孔子精神能否呈现艺术精神主体
在徐复观的语境中,主体“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关键字,他肯定庄子把握到了艺术之心的虚静的本性,所体认出的艺术精神是全“,称之为见体“。[8]1964年第一期。第二期民主评论连载孔子为人生而艺术“的艺术精神初稿,后改题为由音乐探索孔子的艺术精神;数月之后,发表庄子艺术精神主体之呈现,后改题为中国艺术精神主体之呈现_庄子的再发现。[9]这两个改动极为重要,应引起注意。将庄子“改为中国“,以庄子艺术精神的见体“代表中国艺术精神“的见体“,从表面的粗线条来看,改动的效果,不但极大地推重了中国艺术史上的庄子,而且似乎有意避开了孔子与艺术精神主体性问题。
其实,徐复观并没有忽视孔子及儒家在中国艺术史上的重要地位。中国艺术精神以孔子作为第一章,作为中国艺术精神两大典型之一,按照中国经典的体例,其定准意义是不可低估的。虽然书成后作者曾宣布:在这一方面的工作就此止步了,[10]但从总体来看,艺术,尤其是文学,一直是徐氏志业中的重要部分,他非常重视中国传统文学大的纲维,非常重视儒家在这个大纲维中的重要地位。他说:孔门为人生而艺术的精神,唐以前是通过诗经的系统而发展;自唐起,更通过韩愈们所奠基的古文运动的系谱而发展。最后更应当指出,由孔门通过音乐所呈现出的为人生而艺术的最高境界,即善(仁)与美的彻底谐和统一的最高境界,对于目前的艺术风气而言,诚有犹河汉而无极也“之感。但就人类艺术正常发展的前途而言,它将像天体中的一颗恒星那样,永远会保持其光辉于不坠。“[11]
这段话代表了徐复观对于孔子艺术精神及中国文艺大致走向的判断,也隐含了他对艺术“的基本观念:其一,孔子精神,即仁(善)美彻底谐和统一的最高境界,其实也是道德与艺术在究竟之地的合一,亦即是万物一体的最高和谐,是一种极高的境界,能够涵容艺术精神主体。但这是从最高的观念意义上而言的,所以徐复观说千载一遇“。此精神的历史影响,是源远流长。浑含宽泛。变现多方的。从大的方面来说,一方面杂而不纯,含有与现代艺术异质的成分,比如文学中实用的文体与功利的意识可能消解艺术精神主体;另一方面从积极的方面来说,与人生多面的贴近,会铸成艺术大“的品格,使艺术在根本处更加茁壮。这种积极。广大。浑含的艺术品格转在中国文学上,成为中国文学精神的基本形态,成为中国文学艺术的民族特色。这个线索,在唐代以前,反映在诗亡然后春秋作“的中国诗学精神之中;唐代以后,则主要通过古文运动的线索而发展,演成中国文学诸多景观。其二,孔子艺术精神乃是为人生而艺术的典型,其起点与纯艺术精神不同,但人生“决不会成为纯艺术的敌对因素,恰恰相反,它的极致必然与纯艺术相合。其三,孔子为人生而艺术的最高精神境界,并不是目前“艺术风气所能企及,而目前的艺术风气,则以为艺术而艺术“的纯艺术观念为口号,也就是近代流行起来的西方化的艺术观念。以这种艺术来看中国艺术史上为人生而艺术“的艺术“,认为中国的艺术是宽泛而不纯的。然而,将孔子艺术精神的极致放在整个艺术领域,它自有一席重要的地位;如果站在人性的广大立场上,它的地位显得更加崇高。
然而,徐复观在论述庄子艺术精神的时候,称之为艺术精神主体之呈现“,继而称之为中国艺术精神主体之呈现“,论述孔子艺术精神,却不用主体“一词。他从具有近代学科意义上来看艺术,具有世界性的学术眼光,这是徐复观重要的学术特色。他认识到艺术的本性“在于无关心的满足“,不以实际功利为目的;当谈到艺术起源的问题,他较为倾向于游戏说“。[12]由这样的标准来看庄子的精神世界,那种绝知去欲的虚。静。明之心境,非常近于审美活动中的纯知觉活动;而将实现虚。静。明工夫意义上的心斋“之心“,徐复观称之为艺术精神的主体。由这样的标准来看孔子的精神世界,虽然在上下与天地同流的最高处,也是物我合一物我两忘的艺术精神;但是这是乐与仁自然的融合,是艺术与道德的融合。特别是在更大背景下,儒家那种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与具体现实活动紧密相连的责任感,虽不为艺术所排斥,但也决不能为艺术所承当。[13]这种责任感在生活中,是一种目的强烈,以主观涵容客观的精神状态,与美的观照性质是不同的,也可以说这是超越艺术的境界。徐复观指出:儒家所开出的艺术精神,常需要在仁义道德根源之地,有某种意味的转换。没有此种转换,便可以忽视艺术,不成就艺术。由道家所开出的艺术精神,则是直上直下的,因此对儒家而言,或可称庄子所成就为纯艺术精神。“[14]徐氏此处所说的转换“,是指文学中的人格修养。[15]在没有转换之前,儒家思想主要呈现为道德的形质,对文学的影响是外在的,强烈的动机如果生硬地倾向文学,也许只是枯燥的说教,是不能成就文学艺术的。而经过转换,以思想转化提升人的生命,即让仁义道德内化为充溢的生命力,在文学活动中则表现为一颗感发之心“。[16]让道德精神主体生发转化为艺术精神主体,从以生命涵容万物官天地。府万物“来说,从弘大而辟。深闳而肆“的局量而言,仁义之心必然能与虚静之心作最终的会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