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首先我们要明确的是,何谓命运?在中国的文化中关于命运的论述十分丰富,从古至今,无论是圣人贤者还是平民百姓似乎对命运总是充满了好奇,自西周《周易》的:“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到春秋时期《论语》中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讲的都是有关人的生、死性命的,这里我们可以将命运理解为同性命相关的生、死。在后来的历史演变中,命运的含义渐渐被扩大,既包括人的生死还指一个人的贫富、贵贱、祸福、等等。” [2] 而在《辞海》中的定义则是:“在古代指吉凶祸福,寿夭贵贱等,也即是人对之无可奈何的某种必定性。”将命运同无可奈何相联系,还具有一种必然性,这样的解释显然是说它是一种神秘的、非人力所能改变的力量。我们在阅读毕飞宇作品的过程中也能感受到小说里透出的人物命运的既定性和无可摆脱性,给读者带来的是一种不能把握,无法捉摸的虚无感和不确定性。作者将《青衣》的故事背景放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那是一个物质文化迅速发展的时代,社会呈现出的是一种精神狂热、道德观念颠覆、价值失范、物欲横流的状态。所以筱燕秋的存在必然会是悲剧的结局,她所追求的对传统高雅文化的坚守与艺术的信仰在那样的社会时代里必将是失败的,青衣所代表的中国传统京剧文化在物质社会中的没落是导致筱燕秋悲剧命运的根本原因,这就是加之于她身上的无法摆脱的命运。与筱燕秋不太相同的是,玉米的悲剧命运更多的是在外在环境的影响下其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异化,而正因为性格的异化,她人性中恶的一面诸如虚荣、嫉妒、权力欲不断膨胀,最终导致了其悲剧命运的形成。所以在《玉米》中,这种禁锢人的命运实则就是乡村里传统的乡村习俗、父权制文化以及时代背景下恶劣的政治现实所构成的乡村生态环境,以无解的命运形式作用于其中的女性,这也就造成了她们悲剧结局的必然性。[3]毕飞宇强调“命运决定性格”,强调命运对人生存、未来和性格的重要性,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一个消极悲观的宿命论者,在这些人物身上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作者力图通过日常生活中的小人物来展现他们生存的困境和人性的东西,而所谓的决定他们人生的命运就可以理解为他们生活周围的无法摆脱的现实境遇。但在普遍意义上,命运与现实又并不完全相同,命运强调的是一种冥冥之中注定的无力挣脱的力量,而现实则是实实在在的真实的可以改变的状况。不过在毕飞宇提出的“命运决定性格”这一创作原则中,我认为“命运”在一定程度上与主人公所处的现实是一致的,正是主人公的生活现实造就了她们的性格和人生。作者在此原则上塑造了筱燕秋、玉米三姐妹等女性形象来阐述他的这一创作观,我们看到在属于她们各自命运现实的操纵下,她们用自己的方式反抗挣脱着,最终却又都走向毁灭。
二
在《青衣》中,造成筱燕秋悲剧人生的原因有很多,除了上面论述过的传统京剧文化的衰落和物质zhuyi的盛行,当然还有来自社会普遍的,对于女性的一种价值奴役与审判。而另一方面则是她自身的原因,她对于理想艺术世界的追求已经将她异化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嫦娥这一艺术形象已然成为她人生价值和生存的全部意义。“也正是这种青衣的命运和气质养成了筱燕秋孤傲、冷漠、哀怨的性格,而对于艺术和嫦娥形象的执迷也引发了她人性中恶的一面,争强好胜、自私偏执,这样的性格使她与悲剧命运必然的会遭遇。” [3]其实在我看来筱燕秋的性格本身是没有太大问题的,只不过她的性格遇上了那样的时代现实,而她却又坚决不向命运做一点点的妥协让步,所以毕飞宇为筱燕秋安排的现实、命运、性格,一切的结合都刚好造成了她最终的悲剧。若是其中任一情况变化,也许筱燕秋就不是个悲剧,但同时这一人物身上的巨大魅力也会随之消失。那么面对命运的束缚和压迫,筱燕秋是以怎样的方式进行反叛的呢?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她是通过异化现实的自我,达成理想自我与现实主体的同化来坚守艺术追求,从而完成对命运的反叛。对她的认识文献综述,从一开始的不很理解到深切同情到最后的心疼怜悯,在这一过程中筱燕秋的形象愈加鲜活立体起来,在她身上隐约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某些影子。她是一个很自我的人,一直活在自己创设的理想世界中,她错在不能分清理想与现实,强逼着残酷而真实的现实处境向想象中的理想世界妥协,太过执着于自己理想中的艺术追求。一个本该活在艺术中的人却被现实所捆绑,这就是她的悲剧。“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就是嫦娥,嫦娥才是最真实的她,而现实中的筱燕秋只不过是作为嫦娥的附属物而存在。” [4]于是她在残酷的现实中不断追寻理想中的自我,但现实就是现实,并没有因为她的执着有任何改变,当执着的她遇到“顽固”的现实世界时,她只能以异化自我的形式来生存,来坚守自己对理想艺术的信仰和崇高精神的追求。筱燕秋身上所具有的古典怨妇气质以及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悲剧性让她与嫦娥完美的融为一体。不过在最初她对自己的嫦娥身份并没有一个清楚的认知,对于这一身份判断也是从他人口中反复的肯定才确定了“我就是嫦娥”的判断,这个设定是外在的周围人给她的,“剧团的老团长面对筱燕秋,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这个孩子,黄连投进了苦胆胎,命里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5](P2)她成为嫦娥是命中注定的。而她也毕其一生的努力维护这一认定。但时代变了,物质zhuyi、消费zhuyi盛行,人们的思想口味变了,这时,所有人忘记了作为嫦娥存在的她,只记得筱燕秋是当时著名的演员,但她自己却深陷嫦娥的世界不能自拔。于是她为了让周围人确信她就是嫦娥而变得偏执进而与现实割裂。可以用拉康的“镜像理论”来解释她追求的和现实承受的。“镜像理论”是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拉康所提出的,他通过对婴儿在镜前反应的观察实验来解释人在意识形成过程中的自欺行为。在实验中,“婴儿并没能辨认出镜中的自己,他反而会极力迎合镜中的影像。认为那就是真实的“我”自己。这就意味着婴儿认为的主体“我”并不是我的物质的身体,而是在镜中看到的“我”的虚幻的影像,也就是‘他者’。” [6]关键术语是“自我”、“他者”,所谓“自我”就是为了满足主体自我认识统一性要求而被不断创造出来的虚拟之物。“他者”就是镜子中反映主体的影像,是主体想象出来的、期望的、异化的、被扭曲和误认的对象,也是一种虚幻之像。拉康认为:“自我与镜中反映的他者具有统一性,自我的建构既离不开自身主体也离不开他者。[7]在作品中,筱燕秋所追求的“自我”显然就是嫦娥这一青衣形象,而嫦娥形象就可以看做是被筱燕秋误认的“他者”,是她自己想象理想中的自己,是与现实中筱燕秋主体所不同的虚拟形象。当她第一次被团长认定为就是“天生的嫦娥”时,她开始了自我的建构,而嫦娥则是构成她整个自我的“他者”形象,是现实生活中的筱燕秋在镜中的虚构。这种对“我就是嫦娥”的信念让筱燕秋在二十年后老团长的考验中依旧脱颖而出,她没有刻意坚持,她坚信自己就是嫦娥。对自我的这样一种认识让她渐渐地脱离眼前的生活,不仅她自己这样坚定,她还要求周围的人也这样认定,并且不能让任何人去碰触她理想世界中完美的嫦娥形象,她就是这样以一己之力在坚守,决绝的通过异化自己来反叛这个社会,反叛周围的人。在台上的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演”,因为主体的筱燕秋已经与虚构的嫦娥同化了,她和嫦娥已是一体,甚至可以说筱燕秋早已没了自我,她的自我就是作为嫦娥而活着。在她的观念里,嫦娥不是一个演出来的角色,不是功名利禄,而是她生命存在的需要,是她反叛这个时代社会的途径。所以在作品中我们看到,她不能忍受自己老师李雪芬用演绎女英雄的方式去演绎嫦娥,于是她不顾一切地向老师泼了开水以保护自己心中的艺术嫦娥。对于她的这一举动,原因同样是多重的。其中有她个人的欲望但更多的是她对艺术的偏执。“筱燕秋站在原处,呆立了好大一会儿,沿着空无一人的过道进入到化妆间。她吃惊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这时才弄明白自己究竟干了什么。” [5](P6)我们仔细阅读这一段的描写会发现,筱燕秋对于自己的行为是处于一种不自知的状态中的,当她做完这一切,事情已经发生之后,周围人的慌乱才让她回过神来,这时她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她回归了现实,在镜中第一次看到了作为筱燕秋而不是嫦娥存在的自己,她回归了自己最真实的主体。离开嫦娥的筱燕秋沉寂于世俗生活中,她开始慢慢认识现实,重归社会。这时,作为嫦娥存在的她慢慢死去,而作为筱燕秋存在的她慢慢复活。所以她能够接受一个在她看来并不怎么样的男人,并且在短时间内迅速结了婚,身材也渐渐变了形……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在她抛弃了嫦娥这一虚幻的他者身份后发生的。其实如果命运就这样继续,没有后来的《奔月》重登舞台,也许筱燕秋也是可以重新建立起正确的自我概念的,但命运似乎总在捉弄她,她又可以登上舞台重拾嫦娥梦了。“化好妆的筱燕秋坐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她,漂亮的自己都认不出来了。那绝对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人。不过,筱燕秋坚信,那个女人才是她自己。……筱燕秋睃了春来一眼。她知道自己的徒弟在妒忌,她没有开口,她现在谁也不是,只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女人,是嫦娥。” [5](P56)筱燕秋本来快要被现实淡化了的执念再一次被唤醒,理想中的自我再次复苏,她的不甘与执着终于等来了成功,对于现实的抗争以及对理想自我的坚持成就了镜中他者与她自己本体的同化,同时也意味着筱燕秋作为现实主体的异化。重新扮起嫦娥,站上舞台的她心底的自信又回来了来*自-优=尔,论:文+网www.youerw.com ,一个“睃”字便将她骨子里的自信和孤高冷傲的气质展露无遗。她想让人们看到作为嫦娥的她是多么的美丽,她坚定自己还是当年那个红极一时的青衣,可是当她看到春来表演出一个春风得意的嫦娥且博得阵阵喝彩声的时候,她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已不是众人眼中的嫦娥了,商业化的消费时代已经到来,人们的审美也已经发生改变,而自己一直以来坚守的嫦娥形象已经被大众抛弃,在那一个夜晚彻底地离开了她的生命。她不断追求和坚持的艺术信仰在那一刻崩塌,现实中自己主体的存在只能是作为生活在世俗中的筱燕秋的存在,而嫦娥一直只是虚幻的影像。她显然是是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的,没有了嫦娥这一形象构成的自我,筱燕秋在心底已经绝望,生存下去的意念也随之瓦解,所以她癫狂了,“她穿着青衣的戏服走进了夜晚的风雪中,来到曾经熟悉的剧场门口,站在昏暗的路灯下面。为自己打起了节拍边唱边跳,这时围在周围的人发现了一些异样,他们看到黑色的液滴从她的裤管往下淌,最终落在雪地上,变成了一个个黑色的窟窿。” [5](P60)她最终是以这样决绝的方式完成了她对命运的叛逆,与这个时代社会的决裂。悲剧的结局来得并不意外,其实当筱燕秋将“我就是嫦娥”的想法注入到她的生命意识里时,属于她的悲剧已经在书写。她从没有真实地以筱燕秋的身份生活过,她一直活在自己追求的虚幻的与现实割裂的理想当中,她绝不愿同命运妥协一点点,因为她所执着追求的就是她生命中最崇高的全部的意义。其实纵观她的一生,她的不幸并不主要由她的性格所致,而是她所追求的理想被现实禁锢,而她又不愿妥协,这种执着到最后便只能以悲剧结束。如果她愿意与现实,与命运和解,那么也许就不会有最后的悲剧。当然,筱燕秋也将不再是筱燕秋。虽然她最终获得了精神上的胜利,但这是却是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换来的,对于这样极端自我的方式我是不认同的。 《青衣》《玉米》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反叛性欲望与疼痛(2):http://www.youerw.com/wenxue/lunwen_8162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