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元423年到426年,是谢灵运人生中第一次归隐的三年。此三年间,经历了志同道合的庐陵王刘义真先被贬为庶人,后又被杀,政治上的愈发无望促使他将整个身心沉溺山水,专心学问。谢灵运好佛理,在公元411年就入庐山拜访过慧远,现在隐居始宁,更是修筑石壁精舍,迎纳高僧,如昙隆、法流,与之郊游中日日探讨佛理,钻研佛法,政治上的不如意渐渐消融。《文摩诘经十譬赞》大致作于公元424年,乃谢灵运与诸友谈论《文摩诘经》时的乘兴颂赞之作,谢的人生阅历加上他丰富的学识,精辟的阐发了他对般若空观思想的体悟。
二、《文摩诘经十譬赞》的空观思想
《文摩诘经•方便品第二》有云:文摩诘因以身疾,广为说法:“诸人者,是身无常,无强无力无坚,速朽之法,不可信也。为苦为恼,众病所集。诸仁者,如此身,明智者所不怙。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
《文摩诘经十譬赞》对上述十个譬喻的推演有八首诗:
水性本无泡,激流遂聚沫。即异成貌状,消散归虚壑。君子识根本,安事劳与夺。愚俗骇变化,横复生欣怛。(《聚沫泡合》)
性内相表状,非炎安知火。新新相推移,荧荧非向我。如何滞著人,终岁迷因果。(《焰》)
生分本多端,芭蕉知不一。含萼不结核,敷华何由实。至人善取譬,无宰谁能律。莫昵缘合时,当视分散日。(《芭蕉》)
幻工作同异,谁谓复非真。一从逝物过,既往亦何陈。谬者疑久逝,达者皆自宾。勿起离合情,会无百代人。(《幻》)
觉谓寝无知,寐中非无见。意状盈眼前,好恶迭万变。既悟眇已往,惜为浮物恋。孰视娑婆尽,宁当非赤县。(《梦》)
影响顺形声,资物故生理。一旦挥霍去,何因相像似。群有靡不然,昧漠乎自已。四色尚无本,八微欲安恃。(《影响合》)
泛滥明月阴,荟蔚南山雨。能为变动用,在我竟无取。俄已就飞散,岂复得攒聚。诸法既无我,何由有我所。(《浮云》)
倏烁惊电过,可见不可逐。恒物生灭后,谁复核迟速。慎勿空留念,横使神理恧。发己道易孚,忘情长之福。(《电》)
此八首诗,除去《焰》一首为优尔句外,其余都是八句,诗的前半部分讲譬喻之物的自身特点,后半部分则由此体悟般若空观之理。《金刚经》中有云: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即言世界万物,都应视作如梦、泡、露、电一般,都处于不断变化运动,刹那生灭中。这句话可谓是概括出了这八首诗的中心思想。分层来看,则可以分为“人无我”、“法无我”两个方面:
其一,“人无我”的空观思想。人的身体是由五蕴(色、受、想、行、识)和合而成的,因此主体的人是没有自性的(也即自己不能成为自己的根据),非恒常的。这样人生在世,及其所经所历,全都不过是虚幻的罢了。第一首《聚沫泡合》“水性本无泡,激流遂聚沫。即异成貌状,消散归虚壑”,聚沫与水泡只是水流遭到阻抑而产生的现象,外观虽异,但本性却是相同,泡沫消失,又复归为水。“君子识根本,安事劳与夺。愚俗骇变化,横复生欣怛”,觉悟通达之人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便不会产生忧喜之变,愚蠢的人不能认识到这一本质,惊诧于表象而起忧喜之情。《增壹阿含经》中说:“色如聚沫,痛如浮泡。”又《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中,佛言:“善现!若菩萨摩诃萨安住静虑波罗蜜多修学安忍,观色如聚沫,观受如浮泡,观想如阳焰,观行如芭蕉,观识如幻事,作是观时,于五取蕴不坚固想常现在前。”皆是言人的身体之虚,便如这泡沫一样,只是因缘和合的表象,要透过表象看本质,看到身体的虚幻之本,才不会一执着,徒生忧愁和欣喜;第二首《焰》“性表相内状,非炎安知火”,人的身体如火焰一样,是沙漠中口渴极致的人产生的幻像,我们看到的只是美丽的外相,而非本性。“新新相推移,荧荧非向我。如何滞着人,终岁迷因果。”处于永不停息的变化之中,此刻的“我”非彼刻的“我”,不要被此刻的“我”所迷惑;第三首《芭蕉》“生分本多端,芭蕉知不一。含萼不结核,敷华何由实。”芭蕉有花无果,枝干空心,毫无坚固实体,《大般涅槃经》:“是身不坚,犹如芦苇、伊兰、水泡芭蕉之树。“芭蕉在佛经中常被用来作空虚无实的譬喻。人的身体也是如此,生老病死,轻易可使其摧残折损,这是人无法改变,也无法掌控的。“至人善取譬,无宰谁能律。莫昵缘合时,当视分散日”,文摩诘巧妙举例告诉我们,人的身体如此无主宰,没有自性,那么在因缘聚合之时,就应该看到因缘散离之日;第四首《幻》“幻工作同异,谁谓复非真。一从逝物过,既往亦何陈”,人的身体就好像是幻师变出来的幻影,世俗之人受其迷惑看着是真实的,然而一旦幻相消失,便可明了此身为假。“谬者疑久逝,达者皆自宾。勿起离合情,会无百代人”,觉悟通达之人能够认识若此,坦然面对人生的无常变幻,知晓现世的肉身实乃无明颠倒产生的幻像,因此便不要再有分离相聚的情感,没有人是永世长存的;第五首《梦》“觉谓寝无知,寐中非无见。意状盈眼前,好恶迭万变”,身体如梦中影像,都是虚妄意识的产物。我们在醒来的时候知道梦中的一切都是假的,但做梦的时候却认为是真的。“既悟眇已往,惜为浮物恋。孰视娑婆尽,宁当非赤县”,既然已经领悟到了梦中的美妙景象终将逝去,索性便不要为外物拖累了。整个人生过程就是如此,此刻所拥有的所获得的,说不定下一刻就会失去或者消失不见,这样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起贪恋、迷恋之心,如此便也不会有得失之感;第优尔首《影响合》“影响顺形声,资物故生理。一旦挥霍去,何因相像似”,影随形体而生,响随声音而起,都是在一定的具体条件下产生的,正如人的身体,一定要有所凭借,才得以存在,条件消失,凭借匿迹,瞬间便灰飞烟灭。“群有靡不然,昧漠乎自已。四色尚无本,八微欲安恃”,“四色”指的是青、黄、赤、白,佛经之说;“八微”指地(坚)、水(湿)、火(暖)、风(动)四大以及色、香、、触四尘,是小乘佛教解构世界所得到的本体,认为一切诸法都系八微和合,没有自性。世间诸物莫不如此,况且连“四色”、“八微”都无凭无依靠了,又何况人身呢?第七首《浮云》“泛滥明月阴,荟蔚南山雨。能为变动用,在我竟无取。俄已就飞散,岂复得攒聚。诸法既无我,何由有我所”,前一刻还是明月朗照,下一秒已是乌云攒聚,大雨瓢泼,可当风吹来时,不过顷刻间云便散开不聚,人的身体犹如浮云,存在的时间可以一瞬万年,也可以万年一瞬。而其实相是不存在的,五蕴散开也不必执着;第八首《电》“倏烁惊电过,可见不可逐。恒物生灭后,谁复核迟速”,闪电倏尔闪过,可以看见却无处追逐。《大般涅槃经》:“是身无常,念念不住。犹如电光、暴水、幻炎,亦如画水随画随合”。人的身体就像闪电,生灭之间,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慎勿空留念,横使神理恧。发己道易孚,忘情长之福”,“恧(读女音,四声)”:惭愧之意。不要再对如电一样的身体念念不忘,神思衰竭了,这样只会让自己为自己的短浅见识而感到羞愧,最好不过忘记,忘掉一切,如此才可获得精神解脱,体会到“人无我”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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