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州八记》,我们读到的永州是风景优美,山清水秀的一处佳地,一片葱葱郁郁。然而永州既是流放之地,又怎么可能是安逸之所?永州地处西南,环境温暖潮湿,虫蛇频繁出没,实非宜居之所。柳宗元在与友人的书信中写道“永州于楚为最南,状与越相类。仆闷即出游,游复多恐。”因何而“恐”?因为毒蛇毒蜂甚多,生存环境恶劣。还因政治处境险恶,令人惴惴不安。
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下,柳宗元先后丧子丧母,加上“友人”的相继背离,使他从生活环境到交际环境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使他难免生出一丝颓败丧气之意。正如他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所描绘的那样:“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政治上的失败,使他遭受迫害的同时,心里也不免戚戚然。这并不是畏惧当权者的打击与迫害,而是贬官至此,不能抒其志,报其国,不能振君之正统,忠其君而不得理解。交游四散,或贬谪它方或疏远离别,羞与为伍。这种众叛亲离的感觉才是压倒他的那根稻草。“身居下流,为谤薮泽”“身编夷人,名列囚寂”孑然一身,亲朋皆疏。到永州未满一年,母亲因贫病交加而逝,这对于从小由母亲教养长大,事母至孝的柳宗元而言,这份打击无异于晴天霹雳。
此时的永州山水,于他而言真像是一处避难所。“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作为一个闲散无事的小官,自然有充足的时光四处游览,“无远不到”,恰恰使他能够接触到那些非同寻常的美景,高山深林,幽泉怪石,正是在这些清幽淡雅,寂静清微之处,柳宗元获得了愉悦的享受,暂时的解脱。[3]如《始得西山宴游记》中描绘的,“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是颓然失意的柳宗元在山间恣意而行,流连忘返。“犹不欲归”一句,恰恰好写出了他百无聊赖,已逛无可逛,赏无可赏,却依然徘徊在外,不肯归去的留恋心情。而在《小石潭记》中,则画风一转,从恣意潇洒的闲游慢慢走向了凄寒刺骨的另一端,他先是听到“如鸣佩环”的潭水声产生“心乐之”的感慨,接着看到“俶尔远逝,往来翕忽。”的谭中游鱼,也觉得它“似与游者相乐”。这份物与我同乐的心态,本是一番快活自在,但却终究被“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这份幽冷凄寒之境所伤。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孤寂凄楚的浓重寂寞感。外部环境清冷,而他心内凄苦,情景交融,更显伤悲。而他虽有同游者,却仍感到四围寂寥无人,这又正好映衬出他内心的孤独寂寞,难以释怀。[4]
这种悲凉的情感一方面是由于柳宗元他的“兼济天下”政治理想的破灭,儒家传统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之说,不过是一幅勾画好的理想蓝图,却不是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因此,在这种柳宗元在无法从传统的儒学正义上获得精神支撑情况下,他的怅然迷惘,失落颓丧,也就不难理解了。因而政治失败带来的痛苦,究其根底还是儒学对他的深刻影响,牢牢地根植于心底,成为其涉世的根本,这既基于历史的积淀,又来源于家族世代的熏陶。忠君爱国,匡扶社稷,已成为他固守的使命,所以一旦失势,他就仿佛无可依恃,失落伤怀也就不难理解了。[5]论文网
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柳宗元他避得不够“深”。他始终是那个心系家国,心系百姓的柳宗元,儒家忠君的思想,始终是他一切思想追求的根本所在。这就注定了他不可能像那些隐士一样,避居深山之中,不问山外之事。所以他虽然位卑身屈,但仍然力所能及地去触碰,去揭露那些鱼肉百姓的残酷现实。他举世闻名的描写“苛政猛于虎”的《捕蛇者说》也正写于永州时期。而八记之一的《钴鉧潭记》,同样也展露出对生民疾苦的同情悲悯之心。钴鉧潭,本是“有树环焉,有泉悬焉。”的一处佳所,泉水由冉水自南向北奔流,碰到沿路山石,蜿蜒曲折,极尽优美景色,而柳宗元面对这样的景色,看到的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残酷现实,“其上有居者,以余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短短几句,描绘出老百姓为躲避负担不起的高额租税,私迁钴鉧潭上的悲惨遭遇。这里作者说“予乐而如其言”,但绝非以百姓之苦为自己之乐,事实上,看到这一幕的柳宗元能乐得起来吗?想来他的内心或多或少都充斥着对百姓不幸的同情,他的举措帮助了不堪重负的居者,也许,他是因此而乐吧。作者在畅游山水中忽来一笔,既揭露了官府对人民剥削压迫惨重,也表现出作者希望逃离却终难逃脱这世俗艰辛。作者虽然表示“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可即便他能暂忘故土,却终究做不到罔顾民情,他心在这世中,因而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苦闷也时常困扰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