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描写开始于神田同朋町的松之汤,马琴心中恍惚感觉到了死亡的阴影,这是将死亡当作休息的深度疲劳:“要是能摆脱一切尘劳,长眠不起——像个无知无识的孩童,梦都不做一个,就那样睡过去,该是何等快意!”[3](p276)但马琴的短暂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梳着细银杏髻的平吉是一位不知利害高低只顾自己的读者,“挽着小银杏髻的斜眼儿”是一位充满了恶意的诽谤者,回家后,厚颜无耻、浑身散发着铜臭味的书铺老板在等着他,关于浅薄且无礼的文学青年的记忆也使马琴感到不快。到此为止,马琴的烦躁来自于与艺术家实际生活息息相关的各种不快和繁忙。但故事并未就此结束,芥川龙之介笔锋急转,小说的焦点由艺术家的身外俗事转向个人内部的本质性苦恼:马琴随意翻阅的《水浒传》给其留下了“为艺术的艺术”还是“为人生的艺术”的挣扎,与华山的谈话显示了马琴对于努力成为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的自负与恐惧,以及在政治与权力干预下马琴深刻体会到文学创作的无力……马琴最终陷入了对艺术的怀疑和绝望,只能躺在书桌前,用遇难的船长眼睁睁看着船下沉的眼神,看着自己失败的文稿,“闷声不响,一直在跟极度的绝望搏斗。”[3](p29)
《戏作三昧》中的马琴,有着“安然寂灭之感”[3](p276),也难以安于现状。从马琴对无法理解自己的读者的轻蔑、艺术与道德的矛盾、对审查大人的怒骂之中,我们看见的是芥川龙之介的身影,马琴成为了芥川龙之介的代言人。然而,芥川龙之介还未陷入绝望的深渊之中,小说的最后,马琴被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驱使,着了魔似的紧握笔杆写着八犬传的文稿,纵笔挥洒,势同狂风暴雨。正是在“写”这一过程之中,作为艺术家的马琴他真正的人生正在缓缓开启。因为即使现实弥漫着无穷无尽的烦恼、疲惫,但它总能够在涤荡人生的渣滓残骸之后,以一种崭新的面容重新打开在作家面前,成为作家以无穷无尽的创作源泉。从马琴犹如王者一般的眼神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存在于他身边的一切现实生活都已消失,往日的悲欢都已从视野中消散,而这些对此刻的马琴而言,不过是人生的残渣罢了。事实上,这就是艺术家芥川龙之介所要追求的人生,在将现实生活的所有琐碎作为渣滓埋葬的勇气中,从一个作家疾风暴雨般的创作中,他看到了自己存在下去的理由:作家真正的人生只有通过艺术创造才能得以实现。
《地狱变》是一部痛切地描写近乎于疯狂的艺术家灵魂的作品,一簇地狱之火给作品洒上了浓厚的壮烈色彩。良秀是冷血无情的艺术家,他不仅是面目,甚至心灵也是丑陋的,他践踏道德,傲慢的活着。良秀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以“本朝第一画师”自居,他为了追求完美的艺术世界,不断驱使自己成为了妖魔般的艺术家。对良秀而言,女儿是唯一能将他和人的情感捆绑在一起的人,但大公却将这唯一的联系生生斩断。大公是悲剧的始作俑者,为了报复良秀和其女儿的不服从,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地狱图:良秀的爱女被绑在正熊熊燃烧的牛车上,苍白的面容被浓烟呛翻,黑乱的长发横扇烈焰,美丽的樱花唐衣转眼间化为火焰,即使是强健的武士,面对如此场景也禁不住毛发倒竖。[3](p354)火光冲天中,良秀先是惶恐、悲痛,后是像受到极大刺激般一动不动,直到最后,良秀的脸上不可思议地竟然泛起了病态的笑容,“此时的良秀已非人类,他一脸怪异的庄严表情,好似梦中所见的狮王愤怒”。[3](p355)为了完成完美无暇的作品,他抛弃了生命里唯一能给他温情的女儿,他摒弃了一个人的最后一丝人性,良秀所作的屏风画上,楚楚可怜的女人在狂风烈焰中痛苦万分,令人胆战心惊,而这在良秀眼中却是美轮美奂的画面,这样的描写对良秀艺术至上的追求作出了最好诠释。芥川龙之介的地狱,没有灭顶之灾,没有无法存活下去的困境,只有一个对艺术坚持到极致的画师。良秀舍弃爱女画地狱变的那一刻,抛弃了人之常情,放弃了自己生为一个普通意义上的人的资格,但也正是在这一刻,良秀成为了一个真正伟大的人,完成了自己对艺术的炽热追求。对良秀而言,这是最残酷的惩罚,同时也是最满足的艺术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