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物语言之不完整
《红楼梦》中人物语言常会出现突然停止的现象,一句话好似并没有说完整,明明有所含义,作者偏偏就这样不了了之。有的话是被外界打断后便没有了下文,有的是有隐情,闪烁其辞,停顿后避而不谈。这样反倒让读者纳罕,从而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势头。
这种话说到一半就被外界人事打断或者自己停住的语言特点,是被脂砚斋多次指称的“春秋笔法”,即“皆以含而不露为文”的语言特点。
对于这一说法,我们可以比较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新校本跟原通行中宝玉挨打后宝钗言行的描写:宝玉挨了打,卧床休养,宝钗前来看望他,一番发自内心的规劝后,不由得脱口而出对宝玉的心疼之情。新校本中直接写了宝钗说“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而原通行本中则没有“疼”这个字,用省略号代替。
对比来看,原通行本中宝钗并没有说出“疼”字,表达对宝玉的情感更加的含蓄委婉,也更显情之真切,这也符合她谨慎端庄的性格。而新校本加了“疼”字,反而显得太过直白露骨,少了那一番女儿家的婉转之味。由此可见,“半截话”这一留白艺术手法的运用,使得人物语言更加艺术,更添意蕴。
为此,清代评论家王雪香也有感而发,他赞叹道:“其中或有忌讳,不忍出口;或有隐情,不便明说,故用缩句法咽住,最是描神之笔。”[2](p263)
对比黛玉和晴雯临终遗言更是体现了这一特点:
黛玉连叫两声宝玉后,只说了“你好”两个字便断了气,她究竟想说什么?一直以来许多人都为此争论不休,有说为“好狠”,有说为“好自为之”,无论何种说话都不是空穴来风,耐人咀嚼。
晴雯临终前说“早知如此,我当日……”便停于此没有下文,给人留下了无穷的臆想:究竟是早知如此,我当日便不该芳心易付,还是我当日早该与你比翼双飞?这样的半截话,让人思索无限,欲罢不能。
另外,脂砚斋在第十九回夹批中还提出了另一留白:囫囵语。
“囫囵语”,即指语言囫囵模糊,让人不能准确理解。宝玉作为这一语言特色的主要体现者,在《红楼梦》第二回中,他就一语惊人,创作出了“女儿水作,男儿泥作”的语论,待要解释,被贾雨村厉声喝止,光看这句话,并不能准确理解其含义。又如在十九回中写宝玉见了袭人的两个姨妹子,“赞叹了两声”,令人囫囵不解,却偏偏五个字眼好像抵过了一大篇文字……而这些作者始终都未有直白的解释。作者给宝玉塑造成“痴言混语”的形象,这很多体现在宝玉和黛玉的情感纠葛上,如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中,写宝玉欲向黛玉诉衷情,半日只说了“你放心”,其含义囫囵模糊,让人思悟万千。再如第五十二回黛玉和宝玉欲互诉心意,然而几番犹豫终是草草道别,结果宝玉刚走几步,又回头询问黛玉夜间咳嗽几遍这样前后不搭的闲话家常,每每讲出这样的好笑的言语,却又饱含深意,让人能细细体会出一片真心。作者对他这些文不对题的费解之言并不过多加以阐述或引申,不同的人便可在不同的立场得到不同的答案。诸如此类的,可以说是一种语义上的留白,“囫囵不解”中别有一番风味,使得小说语言更生动,更符合人物的特点。